从晴空到阴雨

2024年6月25日,内蒙古的呼和浩特天气晴好、少云。相比于21日夜降落在这座城市时,干燥、呛鼻又略微寒冷的空气,离去的今天空气质量良好,虽然干冷依旧,但也似乎不像之前那样令人难受。大概是习惯了吧。

在客机靠窗位置落座后,邻座向我搭起话来。这是一位古铜色的男子,带着一种对待陌生人常有的淳朴和气,对着我友善地笑。我看到他焦黄的牙齿,以及门牙边缘沉淀着的一圈深色的牙垢。伴随他的话音而来的是显然的口臭。乌黑的头发,看起来单纯的面相,让我怀疑他与我同龄,甚至更小。后面的交谈中我才知道他已经35岁了。

这百无聊赖的客舱时光我原本打算看书度过,但现在已经无此想法了。他的外貌让我预见到他身上有我感兴趣的事物,因为他是一名体力劳动者、是一本最真实的书,在这段客舱时光里,他的现实意义超过了我最近正在阅读的托尔斯泰。

从他的自述中了解到他家住内蒙某小县城,是一家化工厂中工作的工人。这家工厂以铝厂废料为主要原料生产一种叫作4A沸石的化学物质,该产品是较理想的吸附剂和干燥剂,常用于生产洗衣粉等洗涤剂。

据说工厂老板曾在福建与人合伙办厂,但占股少想自立门户挣大钱,冲着这边的铝厂废料,带上几个员工——其中不乏江西人——来到内蒙办了这所厂子。现在的规模是雇佣了300人、铝废料加工机械 3 台,24 小时不间断运转。2015 至 2019 年月产量 6000 到 8000 吨,最高时能达到月产万吨。

他在这 300 人里负责最后几个环节中的操作冲压机将产品压制成块。日工时 12 小时,班制有三班倒月薪 5000、两班制月薪一万,无休息日或一个月休息几天。另外月产量超 6000 吨时,每超过 1000 吨增加提成 500 元。也就是说,在过去最高万吨产量时的提成是 2000 元。

“流水线的工作真的很累,那些挣一万的只能是年轻的时候用命换钱。而且车间里各种各样的差环境。”

当问及每月工资能存下多少钱时,他有些嗫嚅地表示每月没有余钱。如果仅满足生活所需,在小县城中的生活成本不至于高达 5000 元。他无法回答月支出的大头。这使我有些奇怪。

“没有积蓄”是对过去——没有为未来创造保障——的总结,对未来的境况也很难说能有多少指望。厂方账面上资金不足,已经停工十天了。之后遣散还是复工需等待厂方进一步通知,据说遣散不会有遣散费。好在工厂处在产业园区,如果工厂真难以维继也能很快找到下一份营生。但这改变不了什么,就像西西弗斯——徒劳无功地、永无止境地——一次又一次——推动巨石。

飞机爬升的过程中有些颠簸,他缩了缩身子:“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。”

相比于他的紧张,作为第二次乘坐飞机的乘客——我淡定许多,将自己的手机靠向窗户拍照。见他举着手机伸向窗口,我便帮他代劳了。

“这是你第一次出门旅游吗?”

“不是,之前跟团去过北京,这是第二次了。”

“你在北京都去了哪些景点?”我开始有些期待了起来。

“颐和园、圆明园、毛泽东纪念堂、长城……”

“你见了毛主席吗?感觉怎样?”

“见了,像蜡像一样。有一种气味。”

“气味?防腐剂的味吗?”

“不是,有点难描述……”

“总之是一种难以言状的气味吧?”我追问道:“有什么想法吗?”

“景点也就那样,没什么好看的。”

虽然是意料之中的回答,但不免令我有些失落。

飞机滑入平流层,客舱变得平稳。透过窗户看到机翼下抛出团团云朵,茫茫的大地仿佛就在云彩交叠的天际有了穷尽。

用餐时间,乘务员分发了零食、锡铂纸餐盒并倒了一杯饮料。他将一小瓶酸奶放在我桌板上送我,我正要推辞。他解释道小时候母亲奶水不足于是吃得是牛奶,现在乳制饮品已经无法下咽了。于是我接受了酸奶并拣出自己的小面包给了他。

餐后,乘务员收走了垃圾,我们又开始了另一个话题。

他自己是一名工人,而他的父亲是一个农民。60年代初出生的父亲,算来在改革开放伊始正是弱冠的年纪,现在大概有 60 岁了。田地分得 20 亩不到,但大部分出租,仅耕作 4 亩自留地。据他所说,自留地主要为着农副产品可以饲养牲口。

“每亩地的租金在600元到800元,好的地也可以有一千元。”

“每月吗?”

他睁大了眼睛,仿佛听见了一件奇事,有些吃惊地说:“是每年,每月这么贵谁租你的地啊?”

于是我问了他其他村民都有多少地。得到的数字是 20-40 亩。田地和租金按 30 亩和 800 元计算的话,农民一年得到的租金大概在 24000 元,也就是 2000 元每月。而他们主要种植的作物是玉米。

“为什么是玉米?”

“外省会过来一些收割机专门收割玉米并收取一部分报酬。”

“玉米一年的收成是多少?收玉米的价格是多少你知道吗?”

“哎呀,我也不是很清楚,都是我爸在种地。种地不挣钱的。”

因为农机而选择农作物的解释可能是因果倒置。更有可能的原因是玉米利润较高所以才有了专门收割玉米的服务。我曾在网络上看过一个河南省乡土调查的视频,其中一个结论是 10 亩地用于种植利润较高的玉米每年的净收入最高大概在 8000 元。换算成 30 亩正好是前文得出的 24000 元。对于掌握较少生产资料和生产力较低的小生产者,将土地出租还是合算的。这也导致了农民出租大部分土地,只耕种小部分自留地。

我又问了问牲口饲养的情况。他们一般会养 10-20 头牲口,专业点的养殖户可以养 70-80 头。疫情前一头牛的价格大概 2 万,羊的价格大概 1 万,现在两者的价格基本腰斩了。

“你们村有住两层或更高独栋的吗?”

“没有,都是平房,其他村应该会有。”

“你觉得这些人是做什么的能挣到这些钱盖房子?”

“不知道,我以前只听说过给电厂拉煤收入比较高,疫情前一次可能就有 4000 元,不过现在也少很多了。”接着他又讲到县城那边名为“大唐”的火电站,发电专供北京,但村子里冬天仍需要烧散煤取暖。

根据网上的资料,2023年度内蒙古作为总发电最高的省份,总发电量7450.5亿千瓦时,有80%的发电量靠火力发电。虽然游玩时在草原上看到很多风车,但风力发电量占17%,远远不及火电。内蒙古外送电量占发电量的三分之一。即便如此高的发电量也不能惠及所有人,在农村仍有使用价格更加低廉的散煤和秸秆的情况。

“你手表很好看。”他的目光落在我手腕上。

“这个样式我比较喜欢,而且它只是一块普通电子表,三四十块钱很便宜。”我将左手晃了晃,“我只需要一块抬手就能看时间的表,不需要它有多余的功能。”

“我以前有想过买表,在网上看可贵了,特别是我觉得好看的,上千上万元的都有,真是奢侈品。”

“你平时都有些什么娱乐?”我开始对他的娱乐生活感兴趣了。

他的爱好和许多人一样的常见,武打之类的动作电影、读些网文小说,然后作为第二次外出旅游,前往杭州游玩。

“这次跟团游四天,体验苏杭的烟雨朦胧。”他带着些许向往的表情,像是复述导游的宣传词。

在我们出发去内蒙古时,杭州的天气异常闷热,给人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。在我们回杭州的今天,将是接连数日的阴雨。这样的天气实在是天公不作美。

“哎呀!怎么会这样!”当我将天气情况告诉他时,他开始了哀声叹气,“我前些天看杭州天气还是晴的。”

但事已至此也没了办法,他接着说道:“要是在宾馆呆四天,我肯定要找导游理论。”

见他这样失落,我真想扼住那导游的咽喉,看他还能不能瞎说什么“烟雨朦胧”的大实话。

“希望天气好点,别下雨。”我由衷地这样想。

不知不觉间,下方已经被绵绵不断的云雾遮蔽。能感受到飞机的高度开始下降,在颠簸中,云层逐渐靠近,飞机梭入了一片乳白中。窗外是茫茫的白色,仿佛除了机翼外什么也没有,偶尔有水滴从窗玻璃上缓慢爬过。

不知过了多久,白色突然变得淡薄,紧接着地面显现,街道笔直、公路蜿蜒、河流开阔,云雾迷蒙中的城市——杭州——展现在我眼前。

2024年6月25日,杭州,阴。

下飞机后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,让我莫名想到庄周“枯鱼之肆”的典故,没错“犹鱼之有水也”,首先鼻子舒坦了,也不像庄周的鱼一样以鱼干的姿态在小卖铺等水。

在连廊上走着、胡思乱想之际,我注意到他两侧耳后的白发。回想起飞机上他自言自语道该剪头染发了——当然我赶忙提醒他不要在杭州理发——这才真切地意识到他确实35岁了。

连廊的尽头,是机场建筑的入口,也是分别。几十分钟前,我们聊了各种各样的事情,相处倒也融洽;几十分钟后的此刻,非常平淡地简短道别、走向各自的方向,从此也再无交集。于他而言,他从晴朗的蓝天来到这阴沉将雨的天空下,来到这个陌生又充满新奇的繁荣大都市;于我而言,从大雨前的躁动中逃离,现在终于清爽了,但看起来仍然是大雨前,我对这座城市的繁荣不感兴趣,只是在这里工作罢了。

“如此甚好。”我笑了笑,走进了繁华的都市。